生命传承和捍卫道统

我们平时都将“孔孟”并称。其实孔子与孟子根本不是一个时期的人，两者相隔一百多年，分属于春秋和战国时期。孟子并不是孔子的直传弟子，孟子从未见过孔子。那孟子如何接到了孔子的衣钵了呢？

孟子曰其私淑于孔子。“私淑”用我们瑜伽的话说就是心传，孟子与孔子之间心心相印，以心传心。因此孟子被公认为是最理解孔子之人，最得孔子精髓之人，孟子把孔子的思想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

心无距离。孔子没有死，一百年后孔子“借用”孟子的身体回到人间。同样的道理，两千多年后，孔子也可以“借用”我们的身体再回人间。谁“复活”了孔子，孔子就以谁的生命再生。我们与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没有任何距离，这就是心无距离。

我们崇尚儒家，我们要做儒家的弟子和传人，怎样做才算合格呢？就是要把孔子和孟子的生命，把他们的精神、他们的境界、他们的胸怀、他们的格局等，通过我们的身心再现出来。通俗地说，孔子借助我们的身体来到人间；反过来说，就是我们活出了孔子。孔子不是被谈出来的，孔子是被活出来的——你用你的一生，把孔子的境界、孔子的精神、孔子的胸怀等等活出来，你就是孔门弟子，你就是儒家传人；非此，你不配称之为儒家传人，不配做孔门弟子。

同样的道理，若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佛门弟子，必须把释迦牟尼的境界、胸怀、格局和慈悲等真切地活出来。佛陀不是用来学的，佛陀是用来活的——你能把佛陀活出来，你就是佛门弟子；非此，你不是佛门弟子。只会鹦鹉学舌，只会背佛经，不可称之为佛门弟子。

传承道家也是如此，老庄是用来活的，不是用来学的。把《道德经》倒背如流，也不配做老子的弟子。只有通过你的身心，通过你的言行，通过你的人生，把老子再现出来了，让老子通过你的身心再来人间，你才可以被称之为老子的弟子。

一切圣贤都不是用来学的，都是用来活的，圣贤是讨论不出来的。被活出来的圣贤叫做道统，讨论出来的圣贤就是学统。道统是我们超越概念之外、超越名词之上的生命传承。

在印度有一个古老的专用术语，梵文叫Avatar，汉语就是“化身”的意思。你把谁的生命再现出来，你就是谁的Avatar。Avatar在印度还有另外一个意义是“圣人”。你是孔子的Avatar，你就是孔家圣人；你是佛陀的Avatar，你就是佛家圣人；你是上帝的Avatar，你就是基督教圣人。Avatar即圣人，你把圣人再现出来了，你也是圣人。

后来美国人拍了一部电影，名字就叫“Avatar”，翻译成汉语叫《阿凡达》。“阿凡达”是音译，意译就是化身。Avatar思想在印度已有几千年的传统，印度所有重视成长之人的最大梦想就是成为Avatar——成为某某神或某某圣人的化身。未必是成为某一个圣人的化身，也可以集所有圣贤为一身，至少集一个圣贤，但越多越好。修行的过程，就是把自己变为某一个或某几个圣人的Avatar的过程。我同时即佛陀、即老子、即孔子、即耶稣，集所有的美德、所有的境界、所有的智慧于一身，集所有圣贤于一身，那我还是Avatar。如果你仅仅再现了一个圣人，你就是小Avatar；如果在你身上同时既能看到佛陀的影子，又能看到孔子的影子，又能看到耶稣的影子，你就是大Avatar。

不管是大Avatar还是小Avatar，瑜伽修行的过程就是把自己变成Avatar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道统的传承。东方的文化是道统的文化，一代一代都是化身式存在，这就是生命的传递。我们学的是东方文化，所有的东方文化都是建立在道统的基础上。如果对道统没有一个深度的理解，你就无法真正进入东方文化的殿堂，就无法获得东方文化的灵魂。

想要获得东方文化的真灵魂，必须穿过文字，超越名词术语，成为古代圣贤的生命之化身——成为他们的Avatar。这是一个修行人最核心、也是最终的追求。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的修行就是旁门左道或邪道。什么是正道？我们什么时候真正把孔子的思想再现了，我们就真正懂儒家了，就走上正道了。这时候我们再读四书五经，读到哪里就通到哪里，十分神奇，无师自通。对佛家也是一样。

电影《孔子》中，有一段颜回下到冰水里抢救书简的情节，为救书，颜回被冻死在了水里。这一段故事是编剧杜撰的，史实不是这样。但这个杜撰很有意义，它说明一个道理，即颜回用生命抢救书，他捍卫的不是书，而是书中的文字、文化和思想。其实也不是书中的文化和思想，他用生命捍卫的是书中文化和思想背后的那个生命、那个心灵、那个智慧。

这就是道统精神。只有用生命传承的文化才是道统。如果你不是用生命来传承，说明你就没有进入道统。要想进入道统，必须用你的整个身心和生命，消化这个文明，传承这个文明，用整个生命去捍卫它。

我们现代人做不到了，做不到就是道统失坠，做不到就是我们被学统化了。在民国之前，中国的读书人、修行人可以做到用生命传承、用生命捍卫道统，或者说愿意去做，或接近于做到。最后一个做到的人是王国维先生。当他看到中国文化衰败了，道统失坠了，那时西学汹涌而来，势不可当，中国的文化再也没希望振兴了，他就采用了殉道的方式来表示与世决裂。

王国维先生为了道统而自杀，标志着中国道统时代的终结——中国五千年的道统彻底中断。现在的我们都是被西洋学统教育出来的，许多人已经忘记了除了学统以外还有一个道统。虽然现在儒家的书都在，道家的书也在，但“道”的精神不在了，“道”的生命不在了。我们现在是用西方学统的思想和方式，来传播东方道统的文明和文化，结果是“四不像”——不中不西，不古不今。

今天我们谈复兴东方文化，首要大事就是再续道统。东方文化是否得以传承，以道统是否再续为唯一标准，而绝非是多印几本四书五经。有人以为，把经典读熟了就复兴东方文化了，大错特错！现代人只是把四书五经作为像西方物理学的书一样读，孰不知，经典不是用来阅读的，而是用来在我们的身心中被实现的。我就是活着的经典，我就是经典活着的诠释者，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经典的注脚，我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对经典的实现，这才叫学习经典。如果我们的身心实现不了经典告诉我们的境界和智慧，我们与古人永远人天相望，我们将成为历史的隔绝者，而不是贯通者，我们将生活在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无历史时代”！

要想变成历史地活着，我们必须与历史接通，必须与历代圣贤的生命接通，也就是说，我们要用身心再现他们的生命！

——潘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