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水年华(追忆逝水年华)
《虚无时代:上帝死后我们如何生活》,[英]彼得·沃森著,高礼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4月。
“普鲁斯特的小说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学”
马塞尔·普鲁斯特最伟大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其题目中“追忆”包含了“探寻”和“研究”的意思,即便它并不必然是科学意义上的研究。同时,从玛德莱娜小蛋糕勾起对天主教弥撒的部分回忆这一著名情节开始,整本书通篇都蕴含着宗教的弦外之音。叙述者此时品味着蛋糕和茶在味蕾上的融合,体验着先验的“全能快乐”带来的冲击:“我感觉到这种快乐与茶和蛋糕的味道相关,但它无限地超越了这些味道,事实上它们之间也没有相同的本性。”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法国作家、小说家。
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名称起源于玛丽·玛德莱娜,对天主教神学的呼应持续地贯穿了整部著作。不少评论认为,普鲁斯特的“艺术宗教”达到了模仿忏悔这种基督教神学写作传统的程度。
伯里克利·刘易斯的看法与上述意见不同,而且也更具有原创性。他认为普鲁斯特着重利用了法国早期社会学家爱弥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的观点。此观点出现在1912年出版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Elementary Forms of the Religious Life)中,它刚好比七卷本《追忆逝水年华》中的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早一年发表。涂尔干的大量理论都基于对澳大利亚土著“原始”宗教的研究。他主张图腾制度曾经是(现在仍然是)宗教的基本形式,包含着后世宗教的全部要素。图腾制度指的是一个家族或一个部落对特定神圣动植物的崇拜,并且他们承认一种内在于自然世界的、非人的匿名力量。在图腾制中,原始家族或部落把图腾当成一种“权力”进行崇拜,它在同伴和成员当中发挥着道德力量,保证群体安然无恙,确认群体认同并使这种认同神圣化。
按照这种说法,普鲁斯特的小说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学,它把家族看成所有价值的来源。比如维尔杜林夫人的沙龙被当成一个小型家族。普鲁斯特所有的故事通过一个个人物,表达了对俗世中被认为具有神圣性和图腾性的那些对象的兴趣;抑或它们具有一种“魔法”能力,可以把我们转移到另外的时空(就像原始家族中的萨满那样)。“那些神圣对象使叙述者回想起,即便在最亲密的关系中也不可能再获得的那种交融”,玛德莱娜小蛋糕只不过是其中最为著名的情节。
《追忆逝水年华》法文扉页。
普鲁斯特与涂尔干的生活和思想交集
刘易斯认为,涂尔干对普鲁斯特的深刻影响或多或少被忽视了,但他们之间的一些联系十分清楚。比方说,涂尔干是亨利·柏格森在巴黎高师的同学,而且涂尔干还娶了普鲁斯特的远房表姐。涂尔干在巴黎高师时主攻哲学,之后在索邦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普鲁斯特同样在索邦学习哲学,他的两位导师审阅了他研究柏格森的博士论文。其中一位导师是埃米尔·布特鲁,他讨论威廉·詹姆斯的文章影响很大,也撰写过灵性方面的作品。普鲁斯特形容布特鲁是他的英雄之一,并且在《追忆逝水年华》中专门提到了布特鲁的作品。没有证据表明涂尔干和普鲁斯特曾经见过面,也没有证据表明普鲁斯特读过涂尔干的重要著作。但刘易斯说,他们的社会和理智生活毫无疑问存在交集。此外,普鲁斯特的高中老师阿方斯·达吕(Alphonse Darlu)创办了一份杂志,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的导言最先发表在这里。
爱弥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法国社会学家,社会学奠基人之一,主要著作包括《社会分工论》《自杀论》《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等。
再有,普鲁斯特和涂尔干都来自阿尔萨斯的犹太家庭,那时犹太教信仰还被认为是一种私人事务,没有政治或社会维度。但这种稳固性并没有持续下去,就像小说中那样,教会和国家间的冲突在法国爆发了,导火索是德雷福斯事件,即对一名犹太军官的错误判决引发的丑闻。普鲁斯特和涂尔干都在事件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支持德雷福斯。这次事件演变成公共事件,世俗主义者与传统宗教信仰者针锋相对。社会学家涂尔干看到,包括城镇化、工业化、物质主义、大众化,以及技术的进步在内的各种现代性巨力汇聚在一起,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必要主张个人的神圣性,因为个人是“一块试金石,它能甄别善和恶,它被视为神圣的……它具有历代教会赋予各自神灵的某种先验的庄严性”。个人生活也由此变成了社会各种力量的关注焦点。
而这也恰如其分地描述了普鲁斯特鸿篇巨制的目的。在这部作品中,叙述者正在寻找一种“真正的群体”,一种能在早期教会(以及在他的童年时代)看到的群体,但这种群体“如今在制度化的宗教中,在把自己表象为另一种宗教的社会团体中,都已经找不到了。普鲁斯特也理解,技术性和社会性力量以类似宗教的方式控制着现代生活,不过却并不依赖无所不知的上帝,反而依赖各种扎根于原始民间宗教的力量、精神、灵性,以及小写的神。”(伯里克利·刘易斯: 《宗教经验与现代主义小说》,第83页)
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译本(渠东、汲喆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4月)封面。
普鲁斯特用图腾制度、泛灵论、异教崇拜、魔法等人类学比喻或参照,来为自己的作品润色。甚至叙事模式也可以被视为一种后一神论的现象,一种对神圣性、魔法和先验瞬间的探索。书中叙述者一直在移动,贴近各式不同的家族,观察到他们流传在家族本身中的传奇故事。亨利·詹姆斯会认为他们之所以共享这些故事,是为了保证他们家族的统一。普鲁斯特不断感到失望,不过还是从他所谓的“极乐瞬间”(les moments bienheureux)中找到了拯救。他表明,不自主的回忆带来“极乐瞬间”,这是通向过去,通向我们无意识的康庄大路。
在刘易斯看来,涂尔干和普鲁斯特的共通之处并不在于他们关心个人和上帝的关系,而在于“把个人与现代社会,以及现代社会的新神灵联系起来的那种神圣力量”。在涂尔干那里,新的神圣普遍原则是“祖国”“自由”“理性”这样一些事物(在启蒙运动和大革命之后,这些事物在法国尤其有力)。普鲁斯特并不否认这些事物的神圣性,但他也表明“极乐瞬间”总具有个体性,甚至孤独性,“每个个体都对作为整体的社会世界敞开大门”。普鲁斯特在书中关注“从无意识生活的纯粹冲动(欲望)中”细致地重构一个连贯的自我。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强调,普鲁斯特着迷于“具体和独特,着迷于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味道,或者派对中一位女士鞋子的颜色”。通过这些具体的事物,他表示我们内心最深处的自我也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不是同社会割裂开来的,“相反它一开始就被先于自我并且控制自我的各种力量所形塑”。
比如叙述者就表示,为了得到维尔杜林夫人“小家族”的承认,人们就必须同她的观点一致,认为她所发现的那位钢琴家是可及范围之内最好的钢琴家。她的家族表现出一个教派的各种要素,进入这个家族需要完全参与它的仪式,遵守它的信仰。维尔杜林夫人甚至被刻画成“一位‘教会权威’,她认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和瓦格纳歌剧是‘至高的祈祷’,她丝毫不能允许任何人对其艺术宗教提出反对意见”。那些具有批评意向的人,那些异教徒就成为了替罪羊。
“欲望”的私人体验与神圣性
《追忆逝水年华》的另一特点在于叙述者对幻想破灭的反复体验,在于他发现自己群体的神圣仪式不出预料地并不具有超验的力量。这些仪式只具有社会性的力量,只是社会性的拯救,瞬间的极乐是唯一可供选择的超验性。
虽然批评家认为普鲁斯特建立了一种艺术宗教,但事实上他主张宗教和艺术都把社会凝聚当成是它们各自首要的社会功能。“当虔信者认为他们正在崇拜瓦格纳、贝多芬或梵泰蒂尔(Vinteuil),其实他们崇拜的是家族标准本身……特殊的艺术作品由此为小型家族提供了某种功能,类似于涂尔干笔下图腾为澳大利亚人所提供的那种功能。”
《追忆逝水年华》电影改编版(1999)剧照。
普鲁斯特注意到,在上帝死去之后,确切地讲在基督教一神论的上帝死去之后,更加原始的宗教仪式,比如图腾制,可能会填补上帝留下的空缺。这是因为人们喜爱神圣体验,“现代神圣性仍旧是神圣的”。但他也说那些经验根本上是虚伪的,因为它们无法提供超验性,而只能确认我们在各个社群中的成员身份。这可能也不是一件小事,但同样也不是什么大事。在叙述者看来,这种神圣体验很令人失望。
在这一点上普鲁斯特与亨利·詹姆斯意见一致。书中不由自主的回忆建立在对叙述者欲望进行解释的基础上。而且他已经看到他人的欲望,并且对他人的欲望感到好奇。欲望正由无意识来解释,迷惑我们这个世界的也恰恰是欲望。欲望让我们感到自己是一个“整体”,或者让我们感到“完整”。在阿尔贝蒂娜死去之后,叙述者谨慎地思考起来世生活。“欲望事实上非常有力;它引起了信仰……我开始相信灵魂的不朽。但这也并没有使我感到满足。在我死之后,我希望能在她身上再次找到她,仿佛生活就是永恒一样。”这呼应了詹姆斯的说法:“笃信来世实际上并不是信仰问题……从另一方面讲这是一个欲望问题。”
我们由于欲望的力量而同他人捆绑在一起。由此,欲望就是神圣的。重要的是,欲望要成为群体的一部分,但另一方面,个体对他人的欲望却是非常不同的另一种经验。普鲁斯特说,从群体的立场上看,无论确立稳定性、身份认同乃至其他公共生活如何可欲,它都远不如欲望的私人体验那样有趣、充实、使人着迷。欲望是特殊的,就像不由自主的回忆一样特殊。亨利·詹姆斯,普鲁斯特以及既成的教会,都清楚地看到,对欲望的执着是破坏性的、危险的。这就是欲望之所以成为神圣性基础的原因。
彼得·沃森(Peter Watson),生于1943年,英国思想史学者。国内翻译出版有他的《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20世纪思想史: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等。